花子和善郎:穿越时间的那一抹爱情
编译/阿布
那还是2008年1月的一天,96岁的花子上厕所时摔倒了,躺在病床上87岁的的善郎听见花子越来越轻的呼救,但他已无法起身,像年轻时那般轻而易举地将妻子从地上扶起来。
这天也是花子和善郎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也是他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面——前来查看情况的邻居叫来了救护车,他们分别被送到不同的医院,从此这一摔便成了永远的诀别。
中村善郎(Yoshiro Nakamura)和花子(Hana Hirata),这几天在微信上流传很广的“他和她最后的时光”照片的主角。
这组流传很广的照片,由1980年出身的日本摄影师古贺汇理子(Asakusa Zenzai)历时6年而拍摄,回忆起从2003年开始的拍摄经历,古贺汇理子说:“每次来这里,我总能感觉到一些我说不出来的,重要的存在。时光仿佛在这里被单独抽离出来,如果不拍些什么的话,它就永远不再了。”
遗憾的是,目前微信上只有这组名为『浅草善哉』照片集的影像记忆,而有关这组影像背后花子和善郎可抽离时光的故事,只是以日文和英文在互联网上流传,阿布就做个热心人,依据古贺绘理子的个人主页等资料,将他们的故事编译成汉字。
关于相片
花子和善郎曾在西浅草二丁目的“长屋”里共同经营一家咖啡屋「あゆみ」(Ayumi)长达43年。开业的时候,花子43岁,而来帮忙的善郎34岁,2年后他们结婚了,此后两个人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生活到生命的尽头。
2003年,摄影师在浅草的三社祭认识了照片中的这对老夫妇。之后的6年间,她不断造访并拍摄下他们的生活照片。
“那些所有与生死相关的东西,都在我们普通的生活中,每个人都承继着它们,不停得向前走去。相片就是我使用得最好的语言,假若人们能从照片中感受到重要的东西,我会觉得非常高兴。”
—古贺汇理子 2008年『浅草善哉』個展
TIP:相片较多,打开速度略慢。
浅草善哉 Asakusa Zenzai | 2003~2008
平田はなHana Hirata
中村善郎Yoshiro Nakamura
2003年,摄影师在浅草的三社祭认识了照片中的这对老夫妇。之后的6年间,她不断造访并拍摄下他们的生活照片。
"每次来这里,我总能感觉到一些我说不出来的,重要的存在。时光仿佛在这里被单独抽离出来,如果不拍些什么的话,它就永远不再了。
那些所有与生死相关的东西,都在我们普通的生活中,每个人都承继着它们,不停得向前走去。
相片就是我使用得最好的语言,假若人们能从照片中感受到重要的东西,我会觉得非常高兴。"
—古贺绘理子@2008年『浅草善哉』個展
2003年-2008年的拍摄
拍摄始于2003年,那年花子已九十一岁,善郎也已经八十二岁了,他们共同经营的「あゆみ」咖啡屋在五年前花子扭伤脚后已经歇业了。虽然九十一岁的花子已做不了什么事情了,但她还是习惯每天坐在原来的咖啡屋一楼,打开收音机,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雨天的时候,她则会关掉收音机,就这样静静得听着雨声。
那时候花子每天还能抽上3包Hi-lite香烟(一种老牌的高焦日式烤烟),而在她像只大烟囱那样不停的吞云吐雾时,八十二岁的善郎则像个落语家(类似单口相声或脱口秀)那样在旁边边喝酒边讲述战争时期的怀旧故事。
尽管善郎已为带状疱疹(一种病毒引发的皮肤病)造成的神经痛而苦,但他还能照顾花子的饮食起居,每天依然早早起来,穿上在经营「あゆみ」时穿的饮食店白色工作服,打开大门喂喂鸽子,准备饭菜。在身体不那么痛的时候,善郎还会清扫屋子,到家里附近的一个名叫“蛇骨汤”的公共浴室洗个澡,去洗衣店洗洗衣服,再去杂货铺采购些家用。
每逢初一十五,花子跟善郎一定不会忘记去八幡神社祭祀(八幡神是日本皇室的祖神,太平洋战争末期,在陆军、海军的航空基地到处可见书写着“南无八幡大菩萨”的旗帜)。
而每天晚上7点,花子跟善郎就关上了楼下的大门,给老鼠留些面包屑,然后上楼睡觉去。在浅草这个地方,花子跟善郎与周围的邻居已经太熟悉了,浅草对他们来说就是最舒适的最后居所。
2007年,善郎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此时他已经八十六岁了,带状疱疹布满了他的腰间,花子给他擦药膏也不管用。善郎把自己卷在被子里,整日得睡觉,隔壁中华料理店送来的白饭也不吃了,只是喝酒,不过还是用面包屑喂了喂周围的小鸽子,房间里已一团混乱。
而花子则还是照旧整日坐在一楼原来的咖啡店厅堂里,但花子已经不去原来每周安排的家庭护理洗浴了。6月善郎让花子帮忙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这是九十五岁的花子多年来第一次出门,然而什么都还没买到,花子就回家了,这让善郎有点生气。而花子确实在将零钱放在柜子上后,也只剩下大口喘气的力气了。
在这之后,摄影师古贺绘里子便尽可能的去看望他们,给他们接近50年高龄的木质冰箱(需要添加冰块才能制冷的老式冰箱)里添加些食物。
花子与善郎在繁忙的浅草街区中心生活的时光已形如蜉蝣,只有在每次告别时,绘里子握住的那两双冰冷的小手的感觉长久的停留的绘里子心中。
2007年末,绘里子给花子与善郎带去的新年礼物,日式新年料理(御节料理,也叫おせち,Osechi)。在他们没有暖气的屋子里,只有炉火上的水壶中喷出的热气提供了些许热度,花子默默在吃着料理的时候,善郎对她说“为什么不吃慢点呢?”,话语间善郎口中的热气化作了白烟,他的脸上已没有了生气。这是绘里子最后一次看到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
生命的终点
2008年1月,九十六岁的花子上厕所时又摔倒了,病床上的善郎听到了花子的呼救声越来越轻,他或许以为她已经走了,而这时的善郎大约也打定主意要跟着花子离开,他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隔壁来查看情况的邻居叫来的救护车,他们分别被送到不同的医院,从此再没见过面。
当花子与善郎分别还住在医院的时候,绘里子分别去探访了他们,当绘里子告诉花子,善郎还很好时,周身都固定着石膏的花子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光辉。同时,善郎所在医院的护士也转告了善郎,花子的情况时,善郎说,“这把年纪了,我不会说我想念她。但是有没有她的身边则是巨大的不同。”
2008年的6月,善郎于墨田区医院逝世,享年八十七岁。
花子在石膏固定了一段时间后,又恢复了一些,拆除石膏后她被送到足立区的老人院生活,之后又被转送到八王子的老人院。或许是没有住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的关系,花子的记忆已经开始有些混乱,但对善郎的记忆以及过去的事情的记忆却依然非常清晰。
她是个很安静的老人,也不怎么给周围的人添麻烦,绘里子带着奶油泡芙去探望她时,她还开心地吮吸着说好吃。2010年的春天,花子得了肺炎
,在善郎逝世两年后的6月的一天,花子也开了人世,逝世时九十八岁。
两个人一起生活之前
花子与善郎,大约可算是东京浅草庶民的代表之一,在大正,昭和,平成三个历史时期,经历了二战,战败与战后繁荣。花子作为埼玉県川口町一个建筑工匠人家最小的孩子过得比善郎更苦一些,12岁父母双亡后,13岁的花子便一直以替有钱人家看孩子为生。24岁经人介绍辗转到东京到荒井屋家做保姆,没几年太平洋战争爆发,花子只好回到乡下过了几年。待到战争结束,花子回到东京重新给老东家开的新式西餐厅Fuji-Kitchen打工时,她已经33岁。
善郎比花子稍幸运一些,关东大地震后,两岁的他随父母从愛知県中島郡搬迁到东京浅草居住,家里除了他一个男孩子以外,只有两个姐姐。中学毕业后,十五岁的善郎经亲戚介绍在荒井屋的(酒屋)打工,尽管在同一个老板手下干活,那时的善郎还不认识花子。休息的时候,善郎也跟一般年轻人一样,去後楽園球場,去新橋的演舞場,也去电影院。
二十岁时,身体强健爱好体育的善郎跟当时所有年轻人一样,随着太平洋战争的全面爆发,入伍了。幸运的他由于出生地在名古屋,于是没有被派遣到激战的牡丹江,而是直接送到了日军在中国的占领区广东省三水县。
善郎与中国当地人做交易,用调味料,盐巴与旧毛毯换取当地人的劳动,帮助生火做饭并从米饭中提取糖,拿去黑市出售。因为做饭好的缘故,善郎很快被提升成了伍长(管3-4个人),有了自己的6平米的小房间,也吃不着子弹了。而被派去牡丹江的,善郎的同学们不到半年都却都战死了。
然而当善郎回国后,战败的日本物资极度匮乏,战前的一杯冰水的价格涨了1000倍,从5钱(1日元=100钱)涨到了50元。善郎苦苦积攒下来的500日元也没了用处。二十五岁的善郎只能回到原东家那里打工,遇上了早已在那里工作的三十四岁的花子。
因为物资匮乏的关系,虽然餐厅生意兴隆,但对在Fuji-Kitchen打工的善郎与花子来说,除了能吃饱以外,却是没有薪酬的。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许多人混住在一个拥挤的空间内,不分男女。人们都各自寻着自己的黑市门道,做点套利的生意,存点钱。
直到花子能够在西浅草二丁目(后来花子与善郎一直居住到离世的居所)开得起资本金三十五万円的咖啡馆「あゆみ」时,她已四十三岁。而那时的善郎大概还没找到自己的方向呢。于是花子说:“如果还是在外面晃悠的话,不如到我的店里来帮我吧。”之后,大家都知道了,那就是一辈子。
婚后的生活
花子喜欢咖啡,所以开了咖啡店,理由就是自己每天都能喝一杯。但浅草也确实是个开咖啡馆的好地方,她的咖啡店附近有许多商务酒店,有提供现场歌舞表演的演歌厅,有住着许多梦想成为艺术家的艺术家公寓,一家炸猪排专门店,还有俱乐部,寿司店等等,是个非常生活化的社区。
在1955年那会,他们的咖啡买30日元,因为用虹吸式咖啡壶煮出来的咖啡非常时髦,每天都能卖出许多杯。花子跟善郎有很多常客,附近日本料理店的店长,周边妓院的老板,公共浴室的客人,吉原的艺妓,酒店保安都很喜欢光顾他们的小店。
有个浅草仲世间的批发商特别喜欢这对夫妇,每年都招待他们去新潟县越后汤泽的山区滑雪,还带他们去看伊东-小田原市的自行车赛。
1960年,咖啡店二楼的房间空了出来,花子与太郎花了三十八万円买了下来,在结婚3年之后,他们终于可以在咖啡店的二楼的大空间居住,不用再窝在店后不足10平方的小房间里睡觉了。
浅草这个地方,从德川幕府时代就以附近的吉原闻名,从16世纪到20世纪中业,一直都是公开的妓院。1958年(昭和33年)卖淫防止法执行后,虽然名招牌的妓院没有了,但妓女转业而成的土耳其浴室却盛行起来。
花子与善郎家的「あゆみ」旁就是一家土耳其浴室,1965年那会因为给他们送热狗跟咖啡的缘故,善郎总在狭窄的楼梯上与众多全裸女郎擦身而过。当然,在浅草长大的善郎早见惯了红灯区的生意,在他二十八岁还在老东家那里干活的时候,就有喜欢他的熟客带着他到各类妓院游荡。
而在跟花子一起经营咖啡屋的时候,善郎在关店以后,也会做公子哥的跟班,去浅草,银座,向导一类的歌舞厅与高级餐厅,挥霍消费。善郎的职责当然不是陪着消费,而是跟艺妓周旋,避免她们点了太贵的东西让他的老板太过破费。
花子虽然是二十四岁才来到浅草,却一直很习惯浅草的气氛。在荒井家做保姆时,早就看惯了在那家学习厨艺的男孩子一得空便去找吉原的妓女消遣的模样。与善郎婚后,她也不介意善郎偶尔去红灯区消遣,她有时就坐在善郎的自行车后座上跟着他去,善郎跟妓女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跟老鸨谈天,大约聊个三十分钟等善郎出来,再一起沿着原路回家。
花子喜欢赌马,周六日的时候,那些赌马的客人就聚在她的咖啡店里一起赌。花子常常跑出去给他们到附近的下注点下注,当然了,也不会忘记给自己下一单。
1967年,花子与结婚十年了,虽然花子的父母双亡,但丈夫善郎的父母健在,又到了高龄。于是花子与善郎把老人接到家里来照顾,55岁的花子照顾着86岁的公公与71岁的婆婆。
4年后,善郎的父亲以90岁的高龄离世;又8年,83岁的善郎的母亲也离开了。这时花子已经六十七岁了,而善郎也是五十八岁的人了。那是1979年,世间只剩夫妇两个人,互为亲人,相依为命的感受到底是怎样的?夫妇间还又没有什么激烈的争吵,又有没有什么特别故事,我都不知道。
大约去采访的摄影师绘理子也没有听说,只知道在此后的近20年间,花子依旧照顾着常客,每天喝着喜欢的咖啡;而善郎则依旧用着现在很少见的虹吸式咖啡泡咖啡,卖鸡蛋三明治。晚上的时候,善郎也会用琴酒,柠檬汁,糖浆跟冰块调琴费斯(GinFizz)鸡尾酒,在八十年代那会,这个卖得特别好。
再后来就是1998年的事情了,喜欢庆典的花子听到八幡神社传来的祭礼音乐,一兴奋就不慎扭伤的脚。在五月一五日的浅草三社祭当天,花子与善郎的咖啡馆「あゆみ」的生命也就正式结束了,当时他们最后卖的一杯咖啡,还是二百円。 七十七岁的善郎实在没有办法一边照顾八十六岁的妻子一边开店,本来从那天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十年,或许就真的只有两个人了。
直到二零零三年,一个名为古贺绘理子的二十三岁的年轻人闯入了他们的世界,与他们分享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的六年时光,并记录下了这一切……
尾声
在二零零八年花子与善郎离开西浅草的那个咖啡馆所在的住所后,绘里子还曾回到那里几次。
她说:站在那个已被搬空了的房间里,感觉像是站在一个演员们已经下场了的空荡荡的舞台中。就只有门口的鸽子还在徘徊不去。
(点击阅读原文,可链接到古贺绘理子的个人网站。)